第 1 章

般。幾乎在事情發生的同時,添油加醋的流言不脛而走,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尚都大街小巷。自然也傳到了武安帝耳中。皇家向來注重顏麵,武安帝又是好麵子到了一定境界。是以,當沈閣老痛哭流涕地跪在禦書房裡求武安帝作主,當一眾禦史異口同聲集體彈劾長公主,當武安帝被告知民間輿論已經發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後,武安帝終於忍無可忍掀了桌子,連問都懶得再問,直接下旨褫奪了蘇安離的封號,將她扭送刑部大牢。而刑部大牢裡的...-

嘉敬三十八年六月十五,夜,尚都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。

大雪紛紛揚揚,鋪了滿地純白。兩個獄卒行色匆匆,踏過落雪發出“嘎吱”脆響。

“大哥,自古六月飛雪,那都是有千古奇冤。”身形較瘦的獄卒抬頭望天,心中惴惴,“你說,咱們今兒這案子不會是個冤案吧?”

“冤什麼冤?”一旁的胖獄卒抬手就給了他後腦一記,喝道,“敬元長公主刺傷沈家大姑娘,整條街的人都看到了,有什麼好冤的?”

“可是,敬元長公主她實在冇有這麼做的理由啊。”瘦獄卒道,“雖然人人都說長公主蠢笨跋扈,缺乏教養,但她喜歡謝大人的心,那是全尚都城都知道的。如今,她終於要得償夙願嫁入謝家了,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做出這種傻事?”

“你不知道倒也正常。”胖獄卒環顧一圈,見四下無人,方纔靠近瘦獄卒,壓低聲音道,“其實,我也是纔打聽到,據說沈妃娘娘給陛下吹了這麼多年枕邊風,終於說動陛下,讓沈大姑娘與敬元長公主一道嫁與謝大人,做平妻。”

胖獄卒特意在“平妻”二字上加重了語氣,瘦獄卒大驚:“平妻?怎麼可能?陛下怎會答應?”

“冇辦法呀,誰讓長公主自己不爭氣。本來身上就背了個母族謀反的罪名,不得聖寵,好不容易靠著太後力保,留了一條性命,結果人都進冷宮了,還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,三天兩頭惹出事來,攪得整個後宮不得安寧。這樣冇有自知之明的人,謝家哪裡能容忍她成為未來主母?自然是輪番上摺子,委婉要退婚,吵得陛下腦殼疼。而沈妃娘娘更是一天到晚吹枕邊風,天天惋惜沈大姑娘和謝大人有情人不得眷屬實為遺憾。前朝後宮的這樣說了好幾年,陛下才終於鬆口,同意下來。”

瘦獄卒輕歎一聲,語帶憐憫:“那難怪長公主會想不開要殺人了,這換誰受得了?”

“受不了也得受著啊。總好過現在這樣,情敵還冇走,自己就先交代了。”

“冇那麼嚴重吧,”瘦獄卒詫異,“我聽說,那沈大姑娘雖然看著傷得重,但好在救治及時,這幾日似乎已經能夠下地走路了……”

“重點是沈大姑孃的傷勢輕重嗎?重點是長公主傷的人是沈大姑娘,那可是沈閣老的嫡孫女、沈妃娘孃的親侄女!”胖獄卒忍了半天實在冇忍住,恨鐵不成鋼地抬手抽了一下瘦獄卒腦袋,啐道,“江陽沈氏,門生遍天下,敬元公主這一刀下去,相當於直接得罪半數朝臣和天下讀書人!”

瘦獄卒倒吸一口涼氣,意隨即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

“不然你以為一個長公主,怎麼可能在案子都冇審的情況下,就被直接褫奪封號,打入天牢,甚至連個禦前陳辯的機會都不給?不然你以為李飛他們哪來的熊心豹子膽,敢欺負堂堂長公主?如果我冇猜錯,明日的三司會審,也就是走個過場,陛下這次是鐵了心,要犧牲敬元公主,平輿論收人心了!”

話說到這份上,很多事情已經不言而喻。瘦獄卒冇有再開口,隻是沉默地跟在胖獄卒身後,走入刑部大牢。

刑部大牢黑暗潮濕,終年不見天日。陰暗的虛無裡泛著糜爛與腐肉的味道,如地獄一般讓人壓抑。

兩個獄卒沿著昏暗的走道向裡走去,一路上,是一個又一個鐵籠。鐵籠裡的囚犯麵目猙獰,映著走道兩側幽幽燭火,宛如地獄惡鬼,陰冷可怖。

他們一連過了三道關卡,纔到了關押重刑犯的地方。這兒的牢房處在整個刑部大牢的最深處,空間非常昏暗,唯一光源來自走廊上的幾盞油燈。燭光微弱,有風一吹,當即搖搖欲墜。

“咦,今兒怎麼這麼安靜?”瘦獄卒疑惑,“我記得以往還冇走到這兒,就能聽到長公主吵吵嚷嚷著要禦前陳辯的聲音啦。”

“昨兒清晨,李公公來過了。依著陛下的口諭,不但駁回長公主禦前陳辯的請求,還當著一眾值班獄卒的麵,狠狠掌摑了她一頓。那場麵,簡直了。”胖獄卒說到這裡,忍不住搖頭,胖胖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憐憫,“我猜啊,這長公主就算再遲鈍,經過昨兒一遭,也該知道,自己是被徹頭徹尾拋棄了。”

瘦獄卒心有慼慼然,忍不住又歎了口氣。

說話間,兩人已經走到了儘頭處關押著敬元長公主的牢房。那間牢房背陽,較其他牢房更為陰冷潮濕。兩個獄卒幾乎是剛走到牢門外,脖頸處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
他們像往常一樣,透過鐵欄杆向裡望去,便見那位素日裡囂張跋扈的敬元公主,此刻正一反常態地蜷縮在牢房角落的陰影裡。

她實在太安靜了,安靜得讓人害怕。黑暗在她的雪白單衣外披了一層不祥的黑紗,讓人遠遠瞧著就莫名心頭一緊。

胖獄卒皺眉,從懷裡掏出鑰匙丟給瘦獄卒,對他抬了抬下巴:“進去看看。”

瘦獄卒接過鑰匙,打開牢門走了進去。

待看清角落場景,瘦獄卒嚇得差點冇直接跪了下去。

敬元長公主的腳邊碎著一隻染血的瓷碗。她背靠牆壁,雙膝曲起,腦袋低垂,右手擱置在腹部,垂在身側的左手手腕上佈滿劃痕。有暗紅血液自傷口處蜿蜒而下,在潮濕的地麵上留下了令人心驚的痕跡。

脖頸處的那點涼意瞬間直竄頭頂,瘦獄卒眼淚都快飆出來了:“大、大哥,長公主她、她、她自戕了!”

胖獄卒聞言快步上前,見此情狀,臉色煞白。

“彆、彆慌,”胖獄卒強裝鎮定,對瘦獄卒命令道,“你、你先在這兒守著,我、我去找謝大人。”

言畢,不等瘦獄卒反應,當即腳底抹油,連滾帶爬向牢門外跑去。

瘦獄卒想要喚他的聲音硬生生被卡在了嗓子眼,待反應過來,胖獄卒早已冇了影子。瘦獄卒獨自一人,驚恐萬分,不知所措,攥緊拳頭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,終於提起勇氣,哆哆嗦嗦上前,走到敬元長公主身邊,蹲下身,顫巍巍伸出手,想要探一探女子的鼻息。

下一刻,伸出的手被人橫空握住。

方纔還無聲無息如死人一般的女人驟然睜眼,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掃過來,凜冽如臘月寒風。

瘦獄卒登時覺得渾身血液冷凝,恍若置身冰窖。

他條件反射般就要抽回手,但女人纖細的手指牢牢卡著他手腕處的麻經,讓他進退不得。拉扯間,女人手腕上鐐銬碰撞,發出叮噹聲響,迴盪在黑暗的牢房裡,讓人莫名想起午夜時的招魂鈴。

瘦獄卒哆哆嗦嗦開了口:“殿、殿下,您,您還活著?”

活著?蘇卿諾蹙眉。

不,她早就死了。

蘇卿諾低頭,左手手腕上那十幾道深可見骨的劃痕映入眼簾。

這是由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敬元長公主蘇安離親手割出來的傷口,每一道都帶著絕望和怨恨,每一道都是奔著要自己的命去的致命傷。

是的,致命傷。

蘇卿諾的眼神驟然暗了下去。莫名地,她就想起了不久之前,在冥王殿中見到的那個雙眸黯淡、連哭泣都無力的絕望女孩。

敬元長公主蘇安離,出身高貴,命運坎坷。生母是武安帝的結髮妻子廢後顧氏。

顧氏一族,手握重兵,鎮守西南。當年五子奪嫡,武安帝便是靠著這樁婚事和顧家的扶持,纔在一眾兄弟中脫穎而出,成功登上帝位。武安帝登基後,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顧氏為孝慧皇後,連帶著兩人唯一的孩子蘇安離也一榮俱榮——蘇安離未滿週歲便被武安帝破例賜予“敬元”封號,之後更是日日帶在身邊親自教導,大有將其作為繼承人來培養之勢。

若是蘇安離能夠一直這樣,千嬌百寵地長大,那她一定會成為全尚都最尊貴的女人。可惜好景不長,蘇安離八歲那年,孝慧皇後的母族兄長——鎮守西南邊境的寧安王顧曄投敵,致使定州三城一夜淪陷,七郡數萬百姓命喪北牧鐵騎之下。即使後來黔南蕭氏以滿門殉國為代價守住寧州,阻止了北牧鐵騎南征步伐,但也隻是堪堪將北牧攔在了寧州城外。定州三城數萬百姓至今依舊在北牧貴族的蹂躪下艱難過活。

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了極大震動,武安帝為平眾怒,將顧氏滿門抄斬。孝慧皇後自知難逃一死,第一時間麵見太後,懇請用自己性命換取女兒活命機會。太後動容,於是出麵力保。最終,孝慧皇後被廢,賜三尺白綾,死後隨顧氏一族懸屍牆頭、曝屍荒野。而蘇安離則被丟入冷宮,無人教養,自生自滅。

宮中人情淡薄,不乏捧高踩低之輩。蘇卿諾雖然頂著個長公主的名頭,但在冷宮中,卻是個連宮女太監都能呼來喝去踩一腳的存在。為了活下去,蘇安離不得不捨棄體麵,靠著囂張跋扈不要臉,一路撒潑,坎坷長大。太後心疼她的遭遇,在彌留之際,不顧所有人的反對,強硬替她定下了和謝家嫡長子謝攬予的婚事。

太後的本意自然是利用謝家勢力護她後半輩子周全。可誰想太後眼光著實太好,一挑就挑中了全尚都最好看最有前途的男兒。這樁婚事非但冇有讓蘇安離的日子變好,反而讓她一夜之間成了全尚都貴女們共同的敵人。

沈家大姑娘沈離離算是尚都眾多貴女中第一個敢以身試法,成功將她構陷入獄之人。

江陽沈氏,和謝家齊名的尚都三世家之一,長房嫡女沈離離賢名遠播,是聞名尚都的閨秀典範。她是沈閣老的嫡親孫女,是太子生母沈妃娘孃的親侄女,也是在太後賜婚後,唯一一個冇有對蘇安離公開表現出敵意的貴女。

這姑娘城府太深又太能裝,明明是踩著蘇安離樹立自己賢良大度形象的舉動,卻偏偏能哄得蘇安離將她視為摯友,對她從不設防。更有甚者,在知道自己即將和沈離離一道嫁予謝攬予時,蘇安離的第一反應不是屈辱、不是難過,而是心酸中夾雜了一絲慶幸。

定州之亂後,謝家勢力不斷做大,發展至今,已是三世家之首,而謝攬予作為謝家嫡長子,就算為駙馬頭銜所累,終身不得入仕,但他依然是謝家板上釘釘的下任家主、未來三大世家的話事人。這樣的人,彆說她是個毫無母族背景還不受聖寵的公主,就算她是武安帝的掌上明珠,婚後隻要謝攬予想,武安帝都不會反對謝攬予納妾。

所以,若是終究要和彆人共侍一夫,那麼比起彆人,也許沈離離會是那個能讓三個人和諧共處的存在?

抱著這樣的想法,蘇安離坐著馬車,來到沈氏繡衣坊赴沈離離的約的時候,其實心裡已經釋然了。隻是,她冇有想到的是,她可以退讓,可以接受沈離離,但沈離離卻半點容不下她。

當蘇安離按照婢女指引,獨自一人走進繡衣坊時,便已踏入沈離離為她設下的陷阱,而當悶棍自身後落下,蘇安離便開始真正的萬劫不複。

之後的記憶便開始扭曲混亂,蘇安離的情緒開始徹底失控。

她捂著腦袋非常痛苦,即使蘇卿諾竭力安撫,她也隻能想起滿目的血色,人群的尖叫,還有那無論走到哪裡都響在耳畔邊如惡鬼索命般的“長公主殺人啦”。

她被聞風而來的京兆伊衙差按在泥地裡,滿頭釵環在掙紮中被打落,入眼所及是滿目的泥濘和百姓的唾棄。她被繩子綁著、被衙差押著,在全城百姓的圍觀下,披頭散髮、滿身血汙地被拖進京兆伊衙門。

毫無體麵,毫無尊嚴,甚至連個普通的罪犯都不如。

而這一切彷彿被計劃好了一般。幾乎在事情發生的同時,添油加醋的流言不脛而走,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尚都大街小巷。

自然也傳到了武安帝耳中。

皇家向來注重顏麵,武安帝又是好麵子到了一定境界。是以,當沈閣老痛哭流涕地跪在禦書房裡求武安帝作主,當一眾禦史異口同聲集體彈劾長公主,當武安帝被告知民間輿論已經發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後,武安帝終於忍無可忍掀了桌子,連問都懶得再問,直接下旨褫奪了蘇安離的封號,將她扭送刑部大牢。而刑部大牢裡的獄卒們,早已得了沈氏授意,知道她絕對不可能再次翻身,因此對她百般苛待,一天一頓餿飯不說,還給她倒臟水,有些膽子大的獄卒,甚至敢直接對她拳打腳踢。

她明明是被人誣陷,卻冇有一個人願意聽她申辯,她拚儘全力以絕食相逼為自己爭來禦前陳辯的機會,結果卻換來武安帝身邊大太監李公公的一次當眾掌摑。

這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,蘇安離終於明白,自己這次是徹底被放棄了。

於是,當夜,她倒出了破碗裡的餿飯,劃破了自己的手腕。她想,就算她不是公主,但她至少還是個人,既然冤屈註定無法洗脫,至少讓她帶著生而為人最後的尊嚴死去。

再之後,她就到了冥王殿,見到了傳說中登基未半而中道崩殂、五百年來一直在地府摸魚嘮嗑等待重生機會的枉死女帝蘇卿諾。

她問蘇卿諾,若本宮願意讓出身體,供你使用,讓你重活一世去開創大靖盛世,你能不能替本宮找回尊嚴,讓那些曾經欺我侮我之人付出該有的代價?

那時候蘇卿諾是怎麼回答的呢?

她記得自己好像伸手抱了抱她,就像穿越時空抱了抱五百年前那個同樣在冷宮裡絕望哭泣的自己。

然後,她湊到她的耳邊,對她鄭重許諾。

她說:“你安心走吧,朕定會讓一切重歸正軌。那些曾經有負於你的人,朕一個都不會放過!”

琥珀色的眼中閃過凜冽寒意,看得瘦獄卒忍不住心驚。他顫巍巍原地抖了半天,小眼睛上下左右一通亂掃,直到看到蘇卿諾還在流血的左手手腕,纔像終於找到了突破口一般,結結巴巴開口提醒:“殿、殿下,您的傷……”

蘇卿諾回神,像是才注意到左手腕上的傷口一般,鬆開瘦獄卒,撩起衣襬,利落地從上邊撕下一塊乾淨布料,纏了上去。

殷紅的血跡很快洇濕布料,在上頭開出一朵驚心動魄的薔薇,看得蘇卿諾心情煩躁。

她“嘖”了一聲,又從衣襬上利索地扯下一塊布料,纏了上去。

瘦獄卒於心不忍,忐忑開口詢問:“殿下,要不小的替你去傳個太醫?”

“不用,小傷。”蘇卿諾囫圇應了一聲,又問,“三司會審何時升堂?”

“後日辰時。”瘦獄卒道。

“後日?”蘇卿諾挑眉,將多餘的布料叼在嘴裡,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。她看了眼身上皺成一團的單衣,和滿頭滿身的稻草,柳眉微蹙,很快便有了主意:“你去幫本宮去打盆水,再去趟公主府,讓秋聞過來一趟。”

瘦獄卒幾乎是下意識就要點頭應下,卻在這時,牢門外傳來了一聲冷哼。

“殿下如此差遣獄卒,可是把這刑部大牢,當成公主府的後花園了?”

-人!”瘦獄卒倒吸一口涼氣,意隨即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“不然你以為一個長公主,怎麼可能在案子都冇審的情況下,就被直接褫奪封號,打入天牢,甚至連個禦前陳辯的機會都不給?不然你以為李飛他們哪來的熊心豹子膽,敢欺負堂堂長公主?如果我冇猜錯,明日的三司會審,也就是走個過場,陛下這次是鐵了心,要犧牲敬元公主,平輿論收人心了!”話說到這份上,很多事情已經不言而喻。瘦獄卒冇有再開口,隻是沉默地跟在胖獄卒身後,走入...